“建议鼓励年轻人少送外卖、多进工厂。”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人大代表张兴海的建议冲上热搜。他表示，近年来，外卖、电商、网络直播等吸引大量的年轻人就业，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去工厂，导致产业工人空心化现象愈加突出。由此，他建议，政府、社会、企业等各方面共同努力，鼓励支持年轻人争当产业工人，缓解制造业招工难问题。此外，骑手等灵活就业群体的权益问题也一直是热搜的话题。
等待取餐的外卖员 林婷玉/摄
送外卖还是进工厂？为什么要送外卖而不进工厂？记者在珠三角进行了调查。
为什么送外卖？ “工作时间自由，每个月八九千是有的”
“你好，美团外卖。”留着一条长辫子的女骑手黄嘉迪在广州市白云区送餐不到1年，但已经深爱上这份穿着鲜黄色工装的工作。
黄嘉迪来自湖南，之前一直跟着父母做生意，每个月营业流水达上百万元，近两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生意下滑，送外卖就成了她第一份正式工作。“这份工作虽然风里来雨里去，但总的来说还是自由的。”她说。
“需要帮家里卸货，做外卖员请假容易，和站长提前打个招呼就行。”除了工作时间自由，黄嘉迪对收入也“挺满意”，“每个月八九千是有的”。
记者了解到，外卖员对工作任务量是有一定决定权的。不同于工厂在固定时间发放工资，外卖企业会采用随机奖励的方式。有骑手甚至表示，送外卖工作过程就与游戏通关十分相似，送达一单就会获得即时奖励，这种机制很令人上瘾。具体点说，一个订单送达的速度越快，完成的任务越多，获得的随机奖励也越多。
30岁的张杰是已有两个女儿的父亲，曾在广州市越秀区淘金路一带做骑手，去年获提升为站长。
做骑手时，张杰的外卖单都是“见缝插针”完成：早上7点20分起床做早餐，半个小时后送大女儿上幼儿园，然后就开始跑单到十点半。接着吃午饭，等待午高峰。中午和傍晚是一天单量最多的时候，也是他最忙的时候。下午，接女儿回家。晚上，可以陪家人跳广场舞。夜宵时段是否继续跑单，取决于当天的状态。“做骑手可以让我腾出更多时间来照顾家庭；月收入努力一下就能过万，可以减轻房贷负担，也能保障家庭日用支出。”张杰说。自由和一份满意的收入，也是他对记者表达的关键词。
淘金是广州老城区，人流量大，每当午餐时间，街边美食店门口挤满了等餐的骑手。为什么从事这一行而不进工厂？来去匆忙间，几名骑手给记者的答案大体相同：工作时间自由；薪资提升空间大，做得好月入过万，大多数也能月入七八千元；相比之下，工厂流水线工人想要实现月入七八千元，有点难。
在珠江新城CBD一带送餐的老骑手卢盼盼说：“工厂工人和外卖小哥都是计件工资，多劳多得，但工厂订单受到疫情影响，收入会不稳定；相比之下，还是做外卖工资高一些，而且上班自由度高。”卢盼盼还告诉记者，他要通过做骑手攒钱作为创业启动资金，等疫情结束后创业。换个说法就是：“做骑手，离未来更近。”
此前有媒体报道，外卖骑手的自由是被困在平台算法里的“自由”，对此，一些骑手有不同看法。3月16日，“广东省总工会”微信公众号就送外卖还是进工厂话题发表相关推文，收到众多网友留言。网友“白饭如-霜”留言称：“我做了段时间兼职（外卖），发现平台虽然压榨抽成，但是最后下来收获还是比进工厂多得多，而且多劳就一定会多得。”
几乎每一个外卖骑手在执行任务时都会争分夺秒地奔驰。记者常常见到，骑手们下了车在夜幕中一路小跑，最后将外卖送达客户手中。一位骑手说，超时会扣配送费的40%，有时候商家出餐慢点，就需要在路上更赶时间。有的骑手担心超时被扣钱，还会闯红灯。对此，黄嘉迪也承认说：“嗯，这一行就是没那么安全吧，会比较危险。”
“当骑手还能减肥。”黄嘉迪说，“入职时体重130斤，现在瘦到122斤，还要瘦到100斤。”为此，她反而喜欢别人不愿接的“爬楼单”。由于这份工作，她还有另有一个巨大的收获，认识了同样做骑手的男友，今年下半年两人就要结婚了。
美团把黄嘉迪送外卖的故事拍成“正能量”短视频。3月8日，在广州市总工会举行的庆祝三八国际妇女节活动之“我和我的故事”抖音视频大赛中，以黄嘉迪为主人公的短视频获得“最具创意奖”。
裕元集团员工工作间隙跳工间操 王艳/摄
为什么进工厂？
“提升手艺或学到技术，前途更有保障”
一些骑手是有工厂打工经历的。对于进工厂还是做外卖这个问题，他们似乎更有发言权。在广州市天河区上社一带做骑手的林贤坡便是。
林贤坡是汕尾人，今年32岁，但长相清秀，看起来如同20岁出头的小伙。他的打工足迹遍布中山、肇庆、广州、浙江台州等地。
送外卖前，林贤坡在广州市番禺区某纸厂做过，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就获升任为仓库主管。两年后，他毅然选择了离开。“在厂里没有学历，没有更大升职空间，到手工资不足4000元。”林贤坡笑着说。
在骑手同行口中，林贤坡是个“拼命三郎”。他先做兼职再干全职，入行已近6年，如今月入过万是常态。“刚入行时人少单价高，跑得最勤快的时候一个星期能赚5000元，最高纪录送了600多单。”林贤坡回忆道。全职做骑手后不到6周，林贤坡便担任了骑士长。上社站共有9支队伍，其中一支26人的队伍就是他在带领。
记者在“制造业之都”东莞调查发现，许多工厂工人也曾兼职送过外卖。甘悦混便是“送过”中的一位。
甘悦混来自广西，和林贤坡同龄，已在工厂做了12年。2020年，甘悦混所在的宏盛皮具（东莞）有限公司由于订单减少，7月-8月让员工无薪休假两个月。甘悦混便做了两个月兼职外卖员。
与林贤坡从兼职干到全职不同，甘悦混在休假结束后回工厂继续当工人。“送外卖难度不大，又能灵活挣到钱，但做全职不行。”甘悦混告诉记者，全职送外卖也是有时间要求的，午饭和晚饭的时间段必须在线，遇刮风、暴雨恶劣天气也必须开工。送外卖，最怕的就是投诉。一次，他给客户送餐，当时被打赏了红包，没想到几天后，这名客户投诉他服务态度不好，“一下子被扣了100多元钱，一天的活都白干了”。
甘悦混还认为，“送外卖不如进工厂，最主要的是没有‘五险一金’，也学不到任何东西。”
甘悦混爱钻研技术。近几年，工厂转型升级，添加了很多自动化设备，他遇到操作难题就主动求教，还买了很多计算机和数控知识的书籍自学，慢慢地成了车间多面手，工作1年就被提拔做了组长，负责生产管理和培训新人工作。
有社保也是甘悦混选择进工厂的有力理由。公司无薪休假期间，也为员工缴“五险一金”，并且包括职工个人缴纳部分，“员工返家探亲还能补助路费1000元”。
在东莞一家专为华为生产零件的电子厂打工的刘义兼职送外卖1年多。进厂之前，刘义在深圳罗湖全职送过外卖，每月有七八千块，还靠送外卖攒到了创业的第一桶金，开了一家奶茶店，然后把送外卖工作变成兼职。
2020年年初，受疫情冲击，刘义的店铺支撑不下去了，于是带着老婆来到东莞清溪镇，进电子厂打工。工作半年后，刘义就因为表现出色被提拔为线长。线长的工作时间固定，上午8点到傍晚5点30分，于是，做骑手成为他灵活补充收入的兼职工作。刘义每个月在电子厂的工资有7500元，加上做美团外卖骑手兼职接近4000元收入，总的月收入在11000元左右。
甘悦混身边很多工友都兼职送外卖，因为可以相对轻松地增加收入，又能享有工厂打工的“五险一金”保障。甘悦混坚持认为，送外卖虽然赚钱多，更像是吃青春饭，只能算是“活”，不能算工作。“长期来看，在工厂上班提升手艺或学到技术，前途更有保障。”刘义说，他不会专职送外卖，因为线长的职位有晋升空间。
记者电话采访了在惠州打工的贵州籍青年黄海。做工人多年，黄海没有动过当外卖员的心思，哪怕是去做兼职。黄海今年29岁，是龙旗电子（惠州）有限公司机械设备维护员。2011年，他中专毕业后先到深圳电子厂打工做手机电池，“一个小时要做200多件，有瑕疵的产品没挑出来，还会被产线主管批评。”黄海业余自学计算机知识。一年后抓住机会应聘成为车间数控设备调试师。后来，他还报读继续教育课程，取得了大专学历。现在，他每个月工资有12000多元。
谈及未来，黄海表示，他将继续钻研业务，争取早日当上管理人员。“更远的将来，就是能依靠技术创办一家自己的公司。”
工厂
“想办法提高职工的归属感、认同感”
甘悦混也认同工厂存在收入低、工作时间长、工作过于无聊、没有发展机会等短板。2010年，甘悦混中专毕业后来东莞打工，第一份工作是一家模具厂的普工。“刚上班，啥活都做。那时候没有自动化设备，全靠手工劳作，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模具大家伙一起抬，很辛苦，而且赶货期加班也多，有时候站在生产线上都能打瞌睡。”甘悦混说，流水线上像颗螺丝钉一样固定着，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还有厂规厂纪束缚，很多年轻人爱自由，受不了主管的批评，做不了多久就离职了。
对于员工兼职送外卖和“勤于”离职，甘悦混所在公司工会主席黄丽并不觉得意外，“员工都是外地人，家庭负担重，公司就从保障员工福利待遇入手，想办法提高职工对企业的归属感、认同感。”黄丽表示，公司每月至少开一次沟通会，职工有什么意见和建议都在会上畅所欲言，且大多都能采纳。如有职工觉得食堂的菜品太单调，公司工会立即协调整改。有员工想学习班组管理知识，工会就开展了针对性的培训，鼓励他们自修自学。“招不来年轻人，就要留住老员工。”
“年轻人招来了，过两天就离职走了。”这也是多年来让东莞高埗裕元集团工联会主席陈晗感到头疼的难题。为了从外卖平台抢人，裕元集团贴合年轻职工爱自由的心思，设置了30分钟的工间休息时间，让员工听音乐、跳工间操。年轻人不喜欢被束缚，车间就打乱流水线的布置，因地制宜地布置工位。宿舍安装了空调和网线，还配置了夫妻房。年轻人想成长，工会从劳动技能竞赛和技能培训等多环节入手，留住他们。“比如一名针车工人，参加岗位培训后，只要通过考核，工资就会增加100元，大家都轮岗培训成为多能型人才，收入提高了，自然也就安心留下来了。”
东莞市铭皓照明有限公司是一家集研发、制造、销售于一体的高新技术企业，有700多名员工，今年春节后开工，员工返岗率超过95%。该企业副总经理商春林表示，今年会增加自动化建设投入，以3-5倍的投入增长来提高生产效率，降低员工的劳动强度，吸引年轻人入职。
外卖平台
把骑手当成“自己的员工”去了解和关心
在工厂外边，外卖骑手岗位的流动率也很高，不少外卖平台几乎一年365天都在招人。像一些工厂一样，外卖平台也激励老带新入职。“在我们站点，只要新人做满45天，介绍人就能获得3000元奖励。”卢盼盼说，他所在的站点春节后就入职了100人。卢盼盼带了不少新人，“总体来看，留下来的还是比走的多”。
外卖平台也越来越把骑手们当成“自己的员工”去了解和关心。据饿了么《2022蓝骑士发展与保障报告》，53%的骑士表达出晋升意愿。美团外卖也表示，为骑手提供100%覆盖标准课程培训，持续优化外卖骑手职业发展路径，对于有能力、有多元化职业需求的骑手，美团还开放了客服、培训师等转岗通道，帮助他们获得更多样的职业选择。
林贤坡说：“我不认为外卖是青春饭，队里也有年过50岁的老骑手，每月也月入过万，只要跑的动，干的动都能端起这碗饭。”林贤坡还告诉记者，站点正在给骑士长“购买”社保，考虑到还要在广州生活很久，他正在收集相关材料提交。
专家
改善薪酬待遇 提升社会认同感 给予晋升空间
从世界范围来看，制造业工厂都不是年轻人工作的首选，制造业招人难问题在很多国家也普遍存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近日发布2021年第四季度全国“最缺工”100个职业排行榜，其中的43个职业属于生产制造业。
广东南华工商职业学院劳动关系与工会理论研究院研究员罗俊池认为，收入不足是阻碍年轻人不愿意进工厂的最主要原因。
罗俊池研究制造企业用工关系多年。他发现，和其他职业不同，受限于技术含量的不足，目前在工厂当工人的工资普遍大幅低于送外卖，且很难实现收入增长。如果在管理职级上不能得到晋升，即使是干满10年的老员工，也就只比新员工每月多拿一千余元，这一收入刚好比肩刚入职的外卖小哥。在这样的状况下，每一个在工厂里工作的年轻人都会面临灵魂拷问：为什么要呆在厂里耗费十年青春而不直接去干工资更高的送外卖？
罗俊池认为，想要让年轻人“少送外卖，多进工厂”，既简单又复杂。简单来说只要提高工厂工作的收入就能解决这一问题，但是如何提高工厂工作的收入则是很复杂的大工程，需要从不同的角度去设计改善方案。
从政策层面来看，需要进一步推动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的落地，在社会地位、工资收入、职业成长等方面出台更多政策，推动产业工人队伍自身认可的形成，提升工人素质助力企业发展的同时，鼓励企业更多地将利润与产业工人分享。
从产业结构来看，需要进一步深化产业升级，让工厂在市场中更具有竞争力，更具有盈利能力，有更充足的资金支持对工人收入的改善。
从企业发展来看，需要完善制造业企业内的收入成长体系，通过在企业内构筑以技能为核心的职级体系，打造管理、技能两条成长路径，让年轻人更有机会将自身的成长转化为收入的提升，更能看到未来收入增长的希望。
从工会工作来看，需要进一步完善职代会和集体协商工作，让职工与企业就工资这一核心问题进行协商，在推动企业发展的基础上，让职工更多地享受企业发展的成果。
广州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谢建社认为，如今，制造企业产业工人空心化现象愈加突出，一部分劳动力离开制造业，到外卖、电商、网约平台、网络直播等领域就业，甚至快递外卖行业从业者“内卷”到研究生学历，年轻人喜欢从事送外卖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现象。
“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去思考为什么年轻人不愿意去工厂，而企业特别是制造业一再出现招工难？”谢建社说，原因在于不少企业管理模式跟不上时代，不能满足年轻人工作需求。除了薪酬待遇低，社会认同感和晋升空间也很低。制造企业想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回流，就必须改善劳动条件、完善劳动保障制度、提高薪资待遇、拓展成才空间，提高用工吸引力。另外，政府、社会、企业等各方面应共同努力，鼓励年轻人争当产业工人。政府给企业送政策、送资金，提供新员工就业补贴，对参与订单式生产的临时用工给予一定的收入补贴及保险补贴；对战略性新兴产业和传统产业实施差异化人才政策支持等。高等职业院校要着力培养创新型、应用型、技能型、紧缺型人才，逐步构建起与制造业高质量发展相适应、梯度发展的制造业人才培育体系，增强职业技能培训的针对性和实效性，强化重点群体就业技能培训和创业培训，精准开展“菜单式”培训，鼓励校企合作“订单式”培养用工人才。